赵德铭:“海关”律师第一人|郡主的客厅 第二十八期

 

 

1940年12月20日,远在香港的萧红写下了《呼兰河传》最后一个字。于是哈尔滨呼兰县,一个北方小城镇的单调的美丽,得以走进大众视野。

我还记得书中对呼兰县城的描写:小城人的生活空间局促、逼仄、简陋,城里除了十字街外,还有两条都是从南到北五六里长的街,再就是有些小胡同,街上为人而做的设施不多——几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一两家机房、染缸房,东二道街上唯一的文化设施是两座小学校,西二道街还有一个设在城隍庙里的清真学校。穿插若干小胡同,几乎就是当时呼兰小城的全貌。

而在呼兰县范围的某个小村庄,就是赵德铭的故乡。

之所以花大量篇幅描写环境,因为我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故乡作为一个人的根,无论你离开多久,身上都或多或少藏着这方土地一脉相承的精气神。

赵德铭称自己为“屯里的孩子”,所以1984年,从呼兰一中毕业拿到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他,内心有种即将面向新世界的兴奋与悸动。

哈尔滨到上海,火车36小时。再从上海转火车至厦门,又是36小时。赵德铭说不怎么觉得累。在上海中转有时候买不到坐票,得站立很长时间。可是要说完全不累,也不尽然,但是那时的大学生都有精气神儿,累就不是个事儿了。

对于屯里的孩子而言,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数十年寒窗苦读,当命运的转折点来临,区区72小时舟车劳顿,不过为日后添一笔笑谈。“多年以后,高中同学们说我是当年呼兰文科高考状元”,赵德铭说:“我却完全没有那个感觉。”

对于当时的赵德铭而言,厦门既神秘又令人好奇。

作为当时的四大经济特区之一,这座城市在当时是先进与开放的代名词。

本科时期,赵德铭对法律尚未形成非你莫属的坚定的喜爱,但是听外教用英语讲述《美国出口管制法》,并且在中国连证券业务都没有的情况下,听年轻的老师讲美国《证券法》,感觉既新奇又飘渺。

这些新奇的知识像一根粗壮的原木,不断冲击、锻造着赵德铭的认知。对此,赵德铭感到兴奋。

因为很早就受到了跨国法律思维的训练,习惯了外国法律与我国法律之间的碰撞,连同其背后不同国家文化、经济和政治之间的激荡,在赵德铭头脑中产生了化学反应,赵德铭得以对法律这门学问始终保持着好奇,并开始觉得法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枯燥。他跨国法律思维的基础,是在厦门大学打下的。

在当时,厦门是我国经济发展的一扇前沿窗口,而厦门大学国际经济法学又是赵德铭的一扇窗口,透过这扇窗,赵德铭接触到了一个崭新的、新世界。

我没想到的是,赵德铭前后在厦大呆了将近14年。

1984-1998,两个七年之痒,赵德铭最好的年华,几乎都献给了厦大。

这既是眼光,也是魄力。

本科毕业后,赵德铭接着读了厦大的研究生。

毕业时,导师找到赵德铭问了他一句话:你想不想留在学校?

赵德铭也很爽快,回复了老师一句:“好啊!”

 

 

其实当时厦大法学院国际经济法专业的毕业生特别抢手,各大用人单位会直接到学校里来抢人,所以毕业后,同学们都各自冲进市场,拿着一笔不菲的收入。相比而言,考取研究生并且研究生毕业后选择留在大学教书的赵德铭就略显清贫。

赵德铭说自己是那种相对晚熟的人,对未知总是充满好奇,所以在当时来看,尽管做老师收入很低,还要三个人挤一间宿舍,但能留在学校一边教书,一边做学术研究,钻研更多未知的新的领域,也很不错。

上课期间,赵德铭教的是国际海事法,也就是海商法,还有涉外经济合同法。

谈及这里,赵德铭倍感自豪,因为海商法涉外性、专业性很强,制度又很特别。中国海商法律师应该是最早放眼世界的一批人。所以海商法的律师在当时算得上最牛的律师。

能从老师这份职业收获成就感与快乐的人,大抵是骨子里带着些奉献精神的。课堂上下,看到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目光,都让赵德铭感到自己的价值。

“刚留校时我活得很抽象。“赵德铭说。因为海商法在当时是一门英国法律味道很浓的课程,遇到问题也少有人能一起讨论,所以那段时间赵德铭醉心于学术上的深度皱眉思考,每天往返于教室、宿舍、图书馆,三点一线。

留校第二年,赵德铭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并于1994年做起了兼职律师,开始接触实务,办理了很多海事、海商和国际贸易诉讼案件。他做律师办理的第一个案件是一起船舶碰撞案件,起点有点高。

我觉得赵德铭除了要备课、教书,还准备过法考,做兼职律师,是不是有些太忙了。没想到他精力的天花板远不止于此。

七年的教学生涯当中,赵德铭还拿到了法学博士学位。准备博士论文期间,他只身跑到香港搜集资料。这还不够,为了避免纸上谈兵,他主动联系到香港一家律师事务所,边学习,边从事律师实务。因为读博需要掌握第二外语,赵德铭还学习了德语。

听到这我就觉得天啊,一个人怎么能做这么多事,他的精力没有上限吗?

在当时赵德铭还有另一重身份—— 一家中国国有航运企业的外部法律顾问,负责定期租船合同的相关事宜,包括处理船舶因货损货差纠纷(比如集装箱掉进海里了等等)在各国港口被扣以及解扣等事宜。有次另一国内收货人在外轮进来后发现了货损,赵德铭代表客户向海事法院申请扣船,为送达扣船令,赵德铭跟法官从小船爬上了贴在外轮高高的船舷上有些飘荡的绳梯。当时舷梯上的风不小,有些怕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赵德铭为的是提供了一些中英口译协助。扣船令送达后,下绳梯,又是经历了一阵风云,方落在小船上。

或许是出于老师的天性使然,自己学到的就要教给别人,在离开厦大以前,赵德铭还主编并作为主要作者完成了《国际海事法学》一书,1999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谈及这本书还有一件趣事,因为《国际海事法》一书笔力老道,说理一针见血。多年后赵德铭去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开会,遇见一位教授。因为看过《国际海事法》这本书,所以在别人介绍眼前人就是赵德铭时,教授整个人一愣,说道:“我还以为赵德铭是一个老先生呢,没想到是个帅哥!”

 

 

 

海商法出身,做了很多海商法的案子,又是海商法的老师,赵德铭觉得,自己应该把这项专业彻彻底底搞清楚。

当时最先进的海商法在英国。那英国的海商法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个念头产生之后,赵德铭后来辞去了老师的身份,自费出国留学,去伦敦学了好几门海商法课程。

1998年留学,1999年归国。

一年时间里,赵德铭像块海绵,看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英国海商判例。

留学即将结束,机缘巧合下,赵德铭收到了自己前客户的邀请,回国之后加入伊士曼柯达大中华区法律部,成为一名公司内部法律顾问。

之前在做兼职律师期间,柯达在厦门建一座亚洲最大的工厂,由于赵德铭的英文出众,被厦大法学院推荐给柯达做了一段时间外部律师。

柯达对赵德铭的影响很深,他跟我说:“在柯达学到了如何服务跨国客户,这是最基本的。另外,我在这里学到了一个商业观念,就是说你的客户需要什么,就像商家需要知晓消费者需要什么,你应该给你客户他需要的东西。”

其实很多埋头专业的律师们没有明白一个道理,专业固然是自己立足根基,是重中之重。但做一个知道客户在想什么,又能灵活运用专业帮助客户解决问题,更是成为一名优秀律师的基本要求。

在柯达的这段时间,赵德铭是非常开心的,客户对他的认可度特别高,收获了很多成就感。而且培养了自己对商业的敏感度,以及揣摩客户需求的能力。但赵德铭认为自己的性格可能更适合在律所发展。

在律所需要开发客户,不断接触新的人,新的案子,钻研新的领域,能将一个人的潜能充分激发出来。

赵德铭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的,非得把浑身力气使完,他才能感到充实、快乐。

于是2001年,赵德铭加入了上海小耘律师事务所做合伙人。

赵德铭是一个喜欢分析、总结,居安思危,且具有前瞻性的人。

随着时间推移,厦门相比上海等城市的优势在逐渐下降,假如未来自己有工作上的变动,那厦门能够提供给自己的机会很少。而在上海的话,选择就会很多。于是赵德铭很早就提出自己去柯达上海办公室工作,以提前适应这块更加散发活力与新鲜感的土地。

在这家上海律所,赵德铭获得了充分的自由,所内的合伙人有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有三头六臂,就给你舞台使出浑身解数。所以赵德铭在这里做了很多事情,按业务线来分主要是海商诉讼以及非诉两条业务线。

人生中的每段旅途,遇到的每一处风景,都不是毫无意义,有的让你记住某些人,有的让你学会某些事。

当赵德铭在这里潜力被充分激发后,这家律所与赵德铭之间的缘分也已修成,互相功德圆满。这是每个人成长之路上的必经阶段。

后来香港一家律所(普衡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向赵德铭抛出橄榄枝后,赵德铭考虑再三,觉得自己在厦大接受了先进学术的训练、在国外接受了本源海商法的教育、在企业里接受了商业思维的历练,还真没接受过外资所的挑战。

于是从上海去到香港,赵德铭参与了海外IPO、融资以及争议解决等业务。

往返于大陆与香港之间,赵德铭敏锐地发现大陆的律师行业崛起了。无论是专业度还是服务,已经没有过去那种明显的差距感,甚至由于某些业务量的差异,大陆的经验还犹有过之。

未来的法律市场在大陆。

这个判断是赵德铭当时得出的,极其准确的预判。所以在该美国律所设立上海办事处时,赵德铭就主动提出要去上海办公室,从而得到批准。

赵德铭,回来了。

带着一身武功绝学,准备大展身手。

2004年8月1日,建军77周年。中国人讲究逢7必变,赵德铭也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小变化。既然未来法律服务市场在大陆,那在香港就不如回上海,在外所不如在中国律所,发展的空间更大。于是在8月1日当天,赵德铭加入了几个朋友合办的昊理文律师事务所。

 

 

 

在昊理文期间,赵德铭前期主要进行公司法律顾问、外商投资、并购以及争议解决等业务。

2007年底到2008年初,美国爆发金融危机,赵德铭察觉到外商投资可能难以为继。如果坚持做并购,到时候可能没有那么多的并购业务,会很被动。

不做并购做什么呢?

当时中国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市场,有巨大的购买力。无论外资企业去哪,似乎都绕不开要与中国市场进行交易这件事实。而中国的海关法律又特别严格,不管是从中国进口还是向中国出口,都很容易产生法律问题。

一是潜在业务量巨大,二是海关贸易合规技术性强,赵德铭认为这是一块未来极好的发展领域。

所以赵德铭下定决心,在兼顾其他业务的前提下,用充分的精力开发打磨一款法律服务产品–海关贸易合规产品。

在当时,绝大多数律师还没将目光和精力放在海关领域,更别说将其打造成一款的法律服务产品,这块领域,赵德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到现在,做海关业务已成为行业内共识,几乎每个律所都在跟进这方面的业务。

之所以后来做出口管制与经济制裁,因为这是跟海关业务密切相关的新的业务领域。这种业务间自然的延伸,赵德铭认为不应该放过。一方面提前准备总是好的,另外也算延长了自身海关贸易合规的业务线。算起来,赵德铭从事出口管制与经济制裁业务也已经有六年多的时间。

做法佬汇八年,我接触过的大律师很多,我很清楚的知道在这个行业,很少有人会提前分析市场、客户需求,并将需求转化为实际的服务产品。更多的是哪个业务板块热门,大家就一窝蜂地扎进去。

赵德铭认为需要预判市场,当时他认为未来还有很多其他机会,比如PE、VC等等,但碍于自身精力有限,就无法面面俱到。

从2004年加入昊理文律师事务所,2005年开始做海关方面的产品,从事海关业务,2008年决定花大力气将产品做到最好。赵德铭总是能在一个提前的时间节点,为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做准备。

除了对内使劲,这种带有预见性的产品还有一个死穴,就是市场需求。

做海关早期,赵德铭认为可能发生巨大法律风险的地方,市场普遍认为没有大碍。等到问题出现,人已经被抓进去,整个供应链失灵,货物进不来了才想办法补救,赵德铭觉得这是不对的。

防患于未然,是最节约成本的运营策略。

为了更好的开展海关和贸易合规业务,也为了增加大家海关方面的风险意识,赵德铭每天都在琢磨客户潜在的需求是什么,他们存在的风险是什么,并开始针对市场举办了一系列研讨会、讲座等活动。这样对市场的培育一直坚持了很多年。现在大家都意识到海关的风险问题,很多公司都有了贸易合规部门,很符合赵德铭的预判和努力方向。

 

 

聊到这里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因为长期钻研海关领域,在实战过程中赵德铭总结出了海关法律风险的一些特征。

有次参加一个研讨会,有位其他律所的律师慷慨激昂地讲起了海关法律风险的特征,赵德铭在台下看着面前的PPT,听着他讲的内容,顿时愕然,继而有种恍惚的感觉。但是赵德铭当时并没有说什么。

原来是这位律师的PPT和演讲的这部分内容,就是赵德铭多年来归纳总结并在市场上一直宣讲的内容。

“这不是剽窃么!”我脱口而出。但赵德铭说:“这种感觉也很好,意味着得到了同行毫无保留的认可。”

在此之前,企业法律部是基本不管物流、供应链方面的问题。而现在,随着市场越来越大,跨国供应链的风险也同步上升,经济制裁、出口管制以及海关问题更为复杂,每个企业都必须谨慎应对。

赵德铭说:“尤其是跨国供应链问题,会影响到一个跨国公司的投资布局,比如企业在某个国家的供应链存在很大风险的情况下,就不应该把重大投资选择在这里。另外巨大的风险会影响企业的核心利益,所以企业要提前布局,做合规,在战略层面需要具有预判风险、规避风险的能力。”

现在赵德铭与环球的合伙人们将海关和出口管制以及经济制裁作为一个扩大化的产品——贸易合规来运营。

几乎是从零到一开发一款产品,培育市场,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但赵德铭喜欢这种开拓性的过程,能够开拓一个新的市场会收获很大的成就感。

 

 

 

“保持无知的心态非常好。”

这是赵德铭令我印象极其深刻的一句话。2007年至今,赵德铭坚持走自己认可的路并持续钻研、积累海关和贸易相关经验已经足足十五年,他说越是深入研究越会发现太多的未知需要探索,太多的技术问题需要去深挖。保持无知的心态,不断吸收营养的感觉特别好。

在厦大14年,在昊理文律师事务所14年,赵德铭的坚定和长情,对自己热爱的坚守令我动容。

后来由于市场竞争态势的变化,昊理文律师事务所业务整体并入环球律师事务所,中小型律所获得了大的平台,而环球也增加了自己在海关业务方面的肌肉,也算两全。

赵德铭认为律师是个深度思维的行业,他的成就感往往是内在的。但执业生涯中,有几个案子令他印象深刻。

在做海关业务时,赵德铭帮助一家世界500强企业将一起大家认为有刑事处罚风险的政府黎明突袭的案子,做成了没有刑事处罚的案子。该案是该客户总部CEO关注的案件。得到消息的当天,这家客户管理层激动了。中国区、亚太区、总部穿梭祝贺性的邮件。而当时赵德铭却在呼呼大睡。“所以律师的成就感是很深沉的”,他说。

最后赵德铭提及另外一家世界500强企业客户,当时正受到北京以及地方很多部门的联合调查,出口业务全面受阻,这件事受到了企业总部CEO的高度关注。

客户聘请赵德铭的当天,赵德铭在了解相关背景之后,提出了解决出口受阻问题的策略,但是需要客户总部配合。客户总部后来采纳了赵律师的建议。企业的出口业务很快就得以恢复。其他政府调查事项,后来也逐一妥善解决。

客户很惊讶,为什么这位律师第一天就给出了这样的策略?但结果真如赵德铭所料。

赵德铭认为,律师不是简单的法律工作,对于综合素质要求很高。比如应对政府黎明突袭,除了其他应对和法律抗辩措施以外,律师至少需要了解监管逻辑和监管心态。而了解不同层级的监管心态,如果你对于中国历史、文化和政治有很深的了解,加上实务经验,就不会很难。只有这样,方可能给出客户一个解决问题的策略和方案。因此,律师需要保持空杯的心态,不断自我更新。

赵德铭除了保持空杯心态之外,还认为微饿是一种修行。“晚上睡前假如有些饥饿,就喝一点水”,他这样说。基于人生或事业,小事往往是大事的细分,就好比赵德铭的修行。大道至简是修行,一点一滴亦是修行。